困.窘.睏

不是嘈雜,不是擠擁,而是一份難以言喻的感覺。我被一種恐佈的感覺襲擊。

甫踏進這間酒廊,我便被一股不知名的感覺纏住,像一條蛇纏住一棵樹,緊緊的,狠狠的。我頓時動彈不得,招架不住。奇異的氣息穿過我的四肢、五官、靈魂和軀殼。我打了一個突,腦筋架上慢鏡,身體拖著重鉛。

這是預兆,抑或預感?

今夜沒有喝酒,我要了一杯咖啡。

望著待應為我端來咖啡之時,我才赫然地發現他們已開始了「閑談」這工序。

認識他們的兩年間,我們都有間斷性的約會。每一次,他們都是幕前演員,而我則是幕後人員。他們永遠都是嘴巴張開、手舞足蹈、眉飛色舞、口水花四濺,而我則是一個局外人,只是無止境的沉默。近在咫尺卻像遠在天涯,彷彿窮盡畢生的氣力也不能觸到對方的指尖。多洩氣!

誠然,我並不喜歡這種感覺。我不喜歡跟溝通不了的人打交道。兩年來,你們可以嘗試去瞭解我?沒有!我肯定沒有!我們的感情根本從未深厚過。

只不過,我們同樣背負著「我們是朋友」的銜頭,所以我們要見面,所以我們要談天,所以我們要來個沒有深度的風花雪月。

雖然我們身處同一星河,但卻在不同的軌跡上運行著。你有你的,我有我的;互不相知,互不相欠。

我的思想軌跡,在他們的談笑聲中偷偷地溜走了。我一邊想著瑣碎的事,一邊打量著自己杯中的倒影。

我驚訝於自己的渺小。

就像一個囚犯,我被困在一個咖啡杯大小的密室內。壓迫感從四方八面而來,我感到呼吸困難,心跳加速。我嘗試用各種的方法:叫、跳、爬……依然是逃不了。

許許多多的人聲、杯聲、音樂聲、電話聲從杯緣慢慢地傾進杯內。我快要被這一切淹死了!是恐佈的感覺在吞噬著我。視覺、聽覺、味覺與觸覺完全是糾纏不清,混為一體。

一輩子也沒有嘗試過這種「困」的感覺。




我抬起頭,發現正在凝視著我的他們。他們又是以那種諷刺的語調,問我為何又是一貫的默不作聲。我只是笑了笑,仍然靜默著。

表面上,我很自然,我漫不經心(我相信我的演技);心底裡,我極惆悵,我焦燥不安。費煞思量,始終找不到一個最適合的表情堆在我的面上。

我為何會在這裡?是時空穿梭?是陰差陽錯?是命運作弄?

我想了許多遍,依然弄不清自己在扮演著甚麼角色。他們是一塊塊的拼圖,凹凸程度與位置相同,是以能併出一幅驚世之作。而我,是多餘的一塊,是不配合的一塊,我的存在只是累贅。

若果命運註定我們的性格是不可能相似的話,那為何我要坐在這裡?我覺得很尷尬,脖子通紅,慌惶失態。我竟然會跟一群陌生人同桌!

「我很窘」三個字已經狠狠地刻於我的面上。

現在的我就如一隻迷了路的小花貓,只管在街道上亂跑亂碰,依然是進退失據,不知何去何從。

一輩子也沒有體會這種「窘」的感覺。




我又在攪弄著我的咖啡,或者我是會喜歡一杯咖啡甚於一班朋友的人。

凝望著杯中的自己,視覺有點兒模糊起來。我的眼瞼似負著千噸重量.重重的向下墮。

是疲憊的感覺,是渴睡的感覺。

若果我不是仍有記憶的話,我會以為我剛游畢一百個五十米泳池,又或者是作了萬里長征。為何會這麼身心疲累?抑或是我患了失眠症,以至一輩子也沒有睡過。究竟為何會想立刻入睡?

虛脫感包圍了我的全身。我不期然地在打瞌睡。我的靈魂隨著我呼出的一口煙,在空氣中裊升,徐徐地飄離我的身軀,我緩緩地進入了夢鄉。

我竭力抑壓著我的睡意,吩咐自己把精神集中下來。我嘗試令自己全神地想著許多軼事:上課的情形、乘搭巴士時遇見的小女孩、新聞報導員的語調、測驗的題目……

一輩子也沒有感受過這種「睏」的感覺。




然後,我想到昨晚,我才猛然記起我足足睡了十二小時。我應該不會渴睡。

我根本就不是睏。

原來,想逃離這個困局,這個窘境,唯一的方法就是裝睏。

其實,我忘記了一個更徹底的方法──

我提起我的步伐,向他們笑一笑,淡然地離去。

他們的世界總與我無緣。

外面的世界,雲淡風清,景色怡人。我迎著微風,向著我的國度前行。

不困、不窘、亦不睏。

九五年二月



第十七屆理工文藝創作比賽「散文組」冠軍
原載《理工學生報Polylife》24.4期
1996年4月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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