論孤獨主義者的心態

前陣子於國際電影節看過台灣導演蔡明亮的《洞》,被片子瀰漫的孤獨感與疏離感所牽引,及後在報章看到蔡導演的訪問,他說自己「無論在那裡,我常常都感到孤獨,那是我的選擇,我只希望有自己的一塊天地,誰也不要來打擾」。人雖有選擇自我命途的意志,但果真有人會自願走上孤獨之路,與世隔絕起來?


存在的孤獨

齊克果(Soren Kierkegaard) 將人類於世間的生命形容為「存在的孤獨」(existential solitude)。回想生命的各階段,不論是嬰兒、童年、青年、成人,孤獨似乎是生命裡的一個必要面相。事實卻不然,從哲學的角度來看,「人」不過存活於形而上的狀態中,表面上看似是獨立而唯一的個體,實際上只是扮演著其中一 個「一般人」,展示於現象世界上,與外界根本脫離不來。

海德格在《存有與時間》中提及存有論,指出「人」一存在,就已經是在世界中存在著(being-in-the-world)。世界裡的人與事成為生命的脈絡,互相緊扣互相牽扯,「人」成了「一般人」群中的其中一個,跟其他人處於共存狀態,視他人為對象,藉著跟他人與世界的交往和關係來將「自己」投射出來。「人」就是存活在這樣的生命樣態中,是故根本不能單獨存活,必須跟世界萬物相連,這是天生一種建立關係的原型需要。倘若切斷了或失去了,人都會深覺痛苦。就如佛洛姆(Erich Fromm)所言,孤單、與世隔絕的感覺,會導致心智崩潰,一如生理上的飢餓會造成死亡。


孤獨的另一個面相

但的確有人在選擇孤獨。

有人標榜個人主義與獨立性,捨合群的生活,千方百計從營役的生活中另拓獨處空間,說是遠離煩囂休養生息,將生活重新定義;亦有從事藝術、創作和發明的人需要孤獨,在僻靜的空間潛心創作找靈感,追尋孤芳自賞的興味;或有退居社會的邊緣人,想與世隔絕,投向萬物之母的懷抱,隱居深山不問世事。不錯,我們確然會追尋孤獨、享受孤獨,並視之為樂。不過,此種孤獨卻是按各人需要而經調劑的份量,是以另一個面相出現的孤獨。

我們渴求的其實只是片段式、短暫性和間斷性的孤獨,並非處於長時間的封閉狀態;另外,我們樂於品嘗的孤獨亦非跟外界全然隔絕,過程中依然與外界有所聯繫,透過報紙、書籍、電影、音樂等,於獨處的空間中依然跟周遭環境掛鉤,跟世情有所牽繫。

那麼何許人會選擇真正的孤獨?答案是自閉症病患者。若撇開病理問題不談而只集中談思想層面,那就根本沒有人會自願選擇孤獨。自願走上孤獨路途的人,其實都是被迫的,為的是逃避,跟現象世界抗衡。


受傷過後啟動自我保衛機製

人存在之時已跟世上的人和事連接上,這是擺脫不了的必然關係。人透過跟現象世界的接觸與交流,慢慢將「自我」顯現出來,開始建立自己的一套理念和判准,繼而對其他人和事投以主觀意見和欲求。若果主觀渴求於客觀世界滿足不了,結果不外乎兩個,一是被外界傷害,一是跟外界抗衡;兩者都容易讓人跌進孤獨的誘惑。

毀譽世界到處都是人生焦慮,就如唐君毅於《人生之體驗續篇》中說「人生之艱難,是要說人生之路,步步難」,「我當時想入生之所求,不外七項事,即求生存、求愛情、求名位、求真、求善、求美、與求神聖。」 [注1] 人生所求之事與外物掛鉤之時,外物成為我們感情投射的對象,難免帶有主觀願望,期望跟其他「一般人」產生共鳴式的關係。人的生命與人際關係交纏,人的主觀欲望一旦遇上阻礙,或是遭世人摒棄,或是遭波折挫敗,或是遭誤解排擠,總之不被認同,不被接受,都會感到跟世界欠缺感通感,對人際關係及世界感失望,泛起厭惡感和惶懼感,不想、不懂如何面對。跟「一般人」的關係產生縫隙,人於是在思想上作出防衛,啟動「自我保衛機製」金鐘罩,自我封鎖拒絕承認現實,墮進孤獨的陷阱。人於人際世界與孤獨國度間拉扯,強行將自己於經驗世界中抽離,跟外界脫離聯繫,退縮到內在的孤獨裡,將整個人關閉起來,不用冒著與人交往的衝突,在自我保護的同時,加強自我肯定。

「自我保衛機製」亦可以從心理學層面作解釋。根據佛洛伊德(Sigmund Freud)的說法,一些自我封閉的人,會對他人的意見作出機械性的反駮,旨在保護自己,憑主觀意志絕對地判決事情的對錯,嚴重者會發展成精神分裂,崩潰,死懼症,妄想狂,自閉症。


繼續抗衡與俗世為敵

跟外界鬥爭,受傷害繼而發動「自我保衛機製」是常見戰果之一,至於另一結局則屬對立性,一於與痕7b象世界抗衡到底,將自我理想性過份膨脹,不屑與俗世為伍。黑格爾(Hegel)認為人類正向著發展自己的方向前進,邁向更多理性和自由。然而在走自己方向的同時僭越了認知範圍卻未必是樂事,就如叔本華(Arther Schopenhauer)於《愛與生的苦惱》中提到「如若一個人的認識愈明晰,智慧愈增,他的痛苦也愈多;多為天才的人,他便有最多的苦惱﹒智慧愈增,痛苦也愈多。」[注2]

無可否認,人憑著其意志力、思考能力、聯想力,思考層次逐步獲得提昇,心靈獲得無限量的開展,不斷推演延伸,擴展其可能性。然而思想與意志亦需有軌跡所依,理性運用總得歸於有條件的經驗範疇中,以理性為經,以知識為緯,不能為著追尋一己的慾念而脫軌越界,抽離於認知範圍。

康德(Kant)的《純粹理性批判》要說的就是這個道理,他指出知性提供的是有條件的知識,亦即是經驗範圍以內的知識,是一個有限制又不可超越的範疇法則;理性卻偏要超越任何有條件的知識,以無條件無規範的方式引伸下去。理性一旦脫離知性,偏執著自己的慾望,在認知範圍以外繼續推論,便會形成自我執著,驅使自我意識的不斷膨脹,演變成一髮不可收拾的偏激情緒,在死胡同局面中打轉。

這個說法正好跟柏拉圖的《理想國》來個呼應,柏氏認為人的靈魂有三種能力,理性,意志和欲望,這三些能力各有理想,然唯有將人體的三部份協調運作,才會達到美德的境界。從事藝術、創作和發明的人往往智慧超卓,心思敏銳,個性及思維方式都跟一般人相異,他們一邊憧憬著理想的國度,想打破世界的客觀限制;一邊卻是參透世情,深深了解現象世界的千瘡百孔狀態;一時間知性與理性發生正面衝突,理性於知性的行道上脫了軌,心靈愈加開展至不可收拾的地步,內心的主觀慾望立時將「自我」放大起來。突然間,「自我」跟世界和「一般人」的聯繫好像斷了線,感到自己的心思意念不為世人所明白、不為世界所容納,於是人變得憤世疾俗、卑視世俗。其後索性將自己封閉起來,作繭自縛,拒絕讓心靈跟世界世人感通,不接受他人,不信任他人。世界價值由主觀判斷而立,從絕對主觀角度來世情,將「自我」視為世界之全部,將客觀事實以自我觀念解碼。一幕又一幕的內在鬥爭戲從而上演,自我壓迫。

也許,因著個人性格與思維方式的關係,有人必難逃過孤獨的命運。然而,終究沒有人會自願選擇孤獨。說是自願,是被自己擺出來的悲壯豪情蓋過了吧。

 

注釋

[1]見唐君毅著《人生之體驗續篇》頁55,台北學生書局1988年版。

[2]見叔本華著《愛與生的煩惱》頁97,台北志文出版社1988年版。



香港大學專業進修學院
哲學概論證書課程畢業論文
1999年6月27日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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