歌詞一席話──向雪懷、林夕訪問

向雪懷──資深填詞人,亦為寶麗金唱片公司任高層人仕。八十年代畢業於理工學院電子工程系,八三年取得第一首十大中文金曲(第五屆)《雨絲•情愁》,作品總數約為六百首。

林夕──八六年參加「亞太區流行音樂創作比賽」以《吸煙的女人》成名。曾為大學助教、唱片監製。現任商業電台「廣台創作及節目發展部」創作總監。八八年以《別人的歌》取得第十屆十大中文金曲最佳中文(流行)歌詞獎。至今作品近千首。


歌詞價值

身為一位填詞人,你覺得歌詞何價?

向:其實許多事也不是現在來評估,是要經過時間的。假設有某些歌在許多年後仍有人翻唱那便是好歌。但在這個年代,這個市場,我相信最重要的是歌詞不可以有不良意識,絕對不可『教壞人』。若果能給人一個反思機會便會更好,就如看一齣無聊的電影跟一齣有深度的電影,啟發性可不同。

林:「歌詞是唱的文字。音樂本是複雜而有層次的信息,抽象地營造一種氣氛。而歌詞是此信息中較實質的傳意方法。」


那麼歌詞是不是有教育作用?

向:「一定有。例如《我要活下去》便可以在你想到死之時推動情緒,但這卻不是教育。它可能將情緒cool down 或推至另外一個層面。其實現時市場多是青少年,他們根本未必明白某些信息。

林:「較少。流行曲是有一種潛移默化的影響力。有時是可以做到教育的效果,但這絕對不是目的。如《孔子曰》也不是教好人的,不過不好的歌詞一定會『教壞人』的。畢竟,教育還有許多其他途徑。」


填寫歌詞時,你會著重文字技巧抑或感情流露?

向:「文字技巧只不過是基本條件,就如寫信要懂文法,但懂文法卻不代表可以寫出一封好的信。而填詞方面,沒有技巧當然不能夠生存,但題材亦很重要,這就視乎你的思想範疇與接觸事物所帶給你不同的反應與想法。觸覺是十分重要的。」

林:「兩者並重。用文字技巧表達感情實不易,所以要用容易入耳的簡潔文字,要『避重就輕』。從前帶有詩意的歌詞,濃縮和文言味重,好像很『美』。現在的歌詞雖然比較生活化,但節奏和押韻等技巧也要注重的。」


歌詞題材

那麼你會以什麼來決定歌曲的題材呢?

向:「首先一定要忠於旋律,旋律會直接決定歌曲的類型,但在同一類型中以什麼語言來表達卻會是很不同。。思想可以是一樣的,但語言卻可不同,例如黎明與學友的唱的便是兩種不同的語言,所以不可以抹煞歌手的形象。不過每一個初出道的歌手都要經過摸索階段,要經過一兩碟的時間才能決定他所行的路和適合的形象。所以初時便要靠唱片監製找音樂、填詞人的想像。」

林:「監製和作曲者甚少指定要填什麼的歌詞,多數是由音樂帶動到什麼情緒、感覺後,就自己決定內容。而個人偏好、歌手形象或者音樂種類都會影響歌曲題材。個人經驗和想像力是必需的。缺乏想像力的人不要填詞!」


歌手的「語言」

若果每一個歌手都有其自己的一套語言,那麼會不會局限了歌曲種類呢?

向:「歌曲種類一定會有變化的。例如當年我寫給林憶蓮的《放縱》便是。她本來唱的是很 Puppy Love 的歌(如《愛情 I don't know》),但我覺得她不應只唱這類型的歌,所以我完全不理會便替她改變了歌曲類型。
其實填詞人也要突破自己,擴大創作題材,突破固有思想。我以前寫歌詞十分「老誠」,經常強說愁,例如以前為關正傑寫過《惜別歌》,講及死亡的問題。反而現在愈寫愈年青,對事物的看法也積極和開放了,不會只是懂得埋怨和悲傷。」

林:「不需要刻意為歌手語言而調較歌曲內容的,但一個新人不可能唱《幾許風雨》吧。不過可以憑想像,如為某個演員寫對白一樣。其實又有那個歌手會真正有一套強烈的個人語言,為此而又不肯唱其他的歌詞呢?!」


那麼唱片公司又會否規限你的填詞內容?

向:「我並不接受這一套,除非那首歌是跟著一個運動,如禮貌運動。否則我會自己決定內容,因為創作要有自由,若果受規限便未必做到我想的。不過歌手的性別、年齡、類別卻一定要知道,否則歌手便會唱了完全不適合他們的歌曲。」

林:「很少。通常是自己決定的。」


其實你有沒有覺得現今樂壇情歌泛濫?

向:「不好的情歌才會覺得泛濫,若果好的時候便只會覺得好聽,而不是泛濫。不過無可否認,情歌是現在的潮流。但其實問題是如何在愛情裡滲透思想。我也有填一些另類情歌,如《陽光路上》便是勵志情歌,《不見不散》則是寫舊地重遊,回憶起許多兒時印記,比較嚴緊和實際。情歌是可以有許多形式的,問題是現在有許多情歌,但全部集中在一類型。其實愛情分許多種的,有淺易、有深入、有恆久、有短暫,並不是獨沽一味的卿卿我我與痴痴纏纏。」

林:「情歌一向都『泛濫』的,本地、台灣、大陸,甚至外國,十居其七、八都是情歌!音樂是適合去抒發感情的!我不是否定非情歌的意義,我也寫不少,不過這是選擇問題。你大可看社評、聽其他電台的,無需要把情歌當作洪水猛獸,就算黃耀明的唱片也有不少不同角度的情歌,不過電台不肯播放……」


若果真是有那麼多不好的情歌,那麼你身為唱片公司高層有沒有想過改善這個情況?

向:「沒有辦法的,因為 artists 唱得不好,填什麼歌也變得沒有說服力。有時我明知某些 artists 不會唱好某些題材時,我便會換一首普通的給他,因為我不想浪費我的思想。」

林:「我沒有留意水準低的情歌。其實也有不好的情歌……拿金曲獎與歌詞水準無關的。現在整個樂壇行業銷售量不降,而歌曲數量大增,水準必有影響,唯有增加資源(賺錢),吸引多些人才,水準自有保證。」


獨沽一味的情歌﹖

不過寫愛情之餘,為何不寫多些友情、或其他親情呢?

向:「當然有,例如橎源良寫《情人知己》便是愛情與友情間的糾纏。講父母是最少,因為所有人創作歌曲也想是永恆的,但《父母恩》和《真的愛你》之後,可能根本十年內也沒有歌可以replace 。又例如我寫《朋友》,近十年來也沒有歌可以 replace,就算是草蜢的《朋友》亦然。因為有信息的歌很難被取代。可能要十多年後才會出現。而政治便是講氣候,例如六四,除非情緒去到了那一點,否則我們根本不會刻意去做某些事。不是為革命而革命。不是個個也像羅大佑般站出來的。 不過,以上的情況卻不會發生在情歌身上。」

林:「我卻覺得親情、友情的歌應該唱多一些,現在的確較少見。如果說寫母愛已有《真的愛你》為典型而難以取代,《每天愛你多一些》也是經典,又不見你不再寫情歌!寫母愛也有不同的角度,如我寫給黃耀明的《母親》就道盡了現階段我對母親的感覺了。另外也有寫關於禪的歌。至於講友情的歌,一直有滲透出來的,如草蜢的《朋友》,不過不能流行起來,我也無法的。」


對於未來的樂壇,你覺得是否依然會有很多水準低的情歌不斷泛濫?

向:「今年應該會比較好,不好的應該會 fade out,上年比較嚴重,根本想不到有任何一首好的情歌,就算是我自己的《那有一天不想你》也只屬一般,唯是『你的筆蹟轉處,談論昨日往事』就用得比較特別。」

林:「情歌一定會繼續出現,只是好還是差的問題罷!至於新一輩的填詞人,李敏和梁芷珊也是有保證的。畢竟,每人也有其成長的過程,現階段算是不錯的了。」


你會覺得歌曲是商品抑或藝術?

向:「我覺得兩者皆是,但出發點應該是藝術,包裝應該是商品。兩者的平衡會是市場、artists 和歌曲三者的關係。」

林:「歌詞若說是『藝術』,負擔未免太大了!如果創作的動機純綷為迎合顧客的需耍則商品意味較重,不過也有以創作得更完美為出發點的,中間可以兩者兼容,沒有矛盾的。我個人也會考慮市場需要的,如為配合卡拉OK或廣告歌,而寫得較為順口。其實只要個人覺得好便可,也不算什麼委屈。」


市場上充塞著情歌,是因為市場需要?

向:「情歌依然是主流,是沒有辦法的,歸根究底這是商業。不過情歌卻未完全是市場需要,因為市場是由我們帶動的,問題是很多人因市場需求而做事,不夠膽量去搏。不過相信去到某程度便會改變的了,但現在仍未去到那個階段。或者到時我只會創作我喜歡的,別人喜歡便唱,不喜歡便不唱也罷!」

林:「唱片公司有時的確忽略了其他,只重情歌。不過既然情歌比較有把握和易引起共鳴,不如先做好情歌,做好市場,之後再做其他。但如『音樂工廠』的《首都》卻未算理想……這張唱片以非情歌為主,但卻沒有人支持!我一向有針對較成熟的聽人做音樂,不過不是一朝一夕的,要有耐性。而各間唱片公司都有不同的取向、不同的製作原素,這又是另一個問題。」


供求問題

那麼你會覺得是唱片商主動地製作歌曲給大眾,抑或被動地因應大眾的需要而配合其口味?

向:「大眾根本不知道他們想要什麼。第一步的主動當然是我們,我們是要說服人們接受我們做的,而不是由應別人要什麼而創作什麼。例如王菲的歌路不是大眾所要求的,是由她創造的。所以最重要是看看有沒有空位去創新。」

林:「主動與非主動的空間無人知道。市場是怎樣的,亦沒有人知,所以唯有不停地試、估計出來。例如《皇后大道東》便成功地開拓了市場。」


現在商台(二台)只播本地創作,你又會否覺得可以激發更多本地創作,遂擴大填詞題材?

向:「首先我們要瞭解創作過程是先有旋律才有歌詞,若果以往搜集了世界上最好的旋律才做歌詞便會有不同的感覺。每一個國家的旋律有其本身的語言基礎,若果只靠香港人創作,那麼語言基礎便會很弱,只得一類作品。所以商台的『三二一』其實是保護主意,會令行業萎縮,水準低,未必是好事。本地創作的比重可以改變,但絕不可完全趕走改編歌。畢竟香港由三十年代開始已經有 covered version 的了。」

林:「這是好事,可以刺激唱片公司在音樂上作多點嘗試,但對歌詞無影響。比賽最好,現在實在太少,只有『CASH』的創作比賽。其實四台可以聯合舉辦此類型比賽,而各有志創作的人也可自己寄作品去唱片公司!」


最後,筆者言﹕

若果說歌詞能「將音樂喚醒」的話,相信填詞人會是音樂的主宰者。由兩位填詞人講歌詞,令我們對詞、對樂壇,又有了新的見解。畢竟填詞不是寫作那麼簡單,填詞人要顧及的往往比一個小說作家、散文作家還要多多。樂壇、語言、歌手、形象、電台、唱片公司、樂迷、市場……其實填詞人本身也有自己的理想、矛盾、委屈、掙扎、喜好……可能是孤芳自賞,可能是曲高和寡,可能是不落俗套,可能是粗俗平凡;可能是同出一徹,可能是殊同歸;可能是藝術情,可能是商業化。

有謂填詞界正處於青黃不接之期,更希望當今獨當一面的填詞人如向雪懷、林夕、陳少琪、潘偉源、周禮茂能在創作上再加思索;前輩級如黃霑、林振強、鄭國江、盧國沾、卡龍等能再顯風采;新晉一輩如梁芷珊、張美賢、李敏、黃偉文、古倩雯等能加倍努力,為詞壇再闖新天新地。



原載《理工學生報Polylife》23.4期
1995年5月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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